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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吟詩之我見

書云:「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爲志。發言爲詩。」詩即是歌,特以詩言之,謂其有所抒發也。用今天的話來說,詩所強調的是(即興)「原創」,以此與一般的歌唱相區別。永即詠之假借。「歌之爲言也。長言之也。」講得是歌唱之言婉轉悠揚,與平素說話不同。聲指人聲(物聲則為音),歌詠時特指演唱的旋律和節奏。律指律呂,六律六呂就是八度音程的十二分(全音和半音),這裡特指伴奏之器樂須配合好演唱之聲樂。這四句話其實就是古人對詩歌創作以及其聲樂表演如何體現美感的一些意見。然而怎樣永言,怎樣依永、和聲?如之何纔能做到「八音克諧」、「神人以和」,書中卻又語焉不詳。美之所以為美是不是真的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呢?

詩詞的鑒賞和創作早已經脫離音樂。然而單單詠言本身也能夠體現出聲音之美感來。吟詠之美與音樂之美不同,的的確確是有現成的法程可遵循的。這個法程便是格律。格律的字面義就是法式、標準。這些法式並不是隨心所欲的規定,而歷代先哲點點滴滴摸索出來的。中文詩詞的格律體現為叶韻、字句、和平仄上的種種特定安排。倣照前人總結出來的範式來組織字句,往往就能造成極工整優美的聲音效果,這便是格律的妙處。

近體詩以五言、七言為主導,這是因為五言七言的句式最合乎中古漢語語法和語彙上的特點,層疊反複而不至於顯得呆滯刻板。字數和句式上的種種變化,往往跟詩詞內容的組織相糾葛,容易形成各種風格。它不是聲韻美感的決定因素,因而本文不擬展開談。叶韻和平仄則不然,總有一定之規,違之則必不諧。個中緣故亦是可推究的。從正面去揣摩,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若從反面來分析,則歷歷可見一目瞭然!聲音之不和諧,總不免零亂、單調、平淡,韻律之產生正是以避忌爲動因。結合漢語的特點來說,若將各種聲調的字隨意摻雜在一起,必然參差雜沓零亂不堪。參差之則不齊,齊之則不亂。律詩之「平平」「仄仄」恰可造成齊的效果。可是倘若「平平平平」「仄仄仄仄」,齊得過了頭,又會造成單調。若將「平平」「仄仄」交相迭代,就既能避免雜亂,又不至流於單調。律詩的四個基本律句(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仄,仄仄仄平平,平平平仄仄)就是如此演繹出來的。三連平和三連仄,是在平仄錯落之上,又生出一重變化。添上這一重變化就保證了在句與句的層疊反複中仍能避免簡單重複的單調。那麼,古人又為甚麼在律句的變格中要極力迴避孤平呢?因為平仄的對立中,只有連平的「齊」纔是真正的齊。最初的四聲,只有平聲是平直的調型。上、去、入,或揚、或挫、或促,不論如何重疊搭配都不能形成如平聲那樣工整穩當的音響。仄者,「側傾也」。以不平對平,這種對立不是偶然的(平聲字約佔了全部漢字的2/5,所以《廣韻》按四聲分作五卷,平聲自已就分成了上、下兩卷)。句末的單平字可以讀成舒緩悠長的音,句中則不能這樣處理。於是犯孤平也就等同於犯了零亂的毛病,故而成為詩家之大忌。叶韻的安排跟平仄交迭之節奏遵循相同的原理。有反複就可以造成整齊感,有輾轉則可以克服單調。所以叶韻之字要韻同而聲不同;所以韻腳要錯落開安排在隔句上而不是每句必諧。首句入韻又能打破ABABAB...型的機械感。連宋人的首句用鄰韻,也是一種別出心裁的救治平淡的手段。

然而「地有南北,時有古今,字有更革,音有轉移。」古人平仄韻律的用心不可謂不精到,只因時移事易,古今聲韻多有扞格,強以今聲牽合古律,往往體會不出其中的妙處來,這卻叫人如何理會?

為愛詩者指點如何應付此種尷尬的途徑正是文本的主恉。

說起來詩文吟誦向來就有吟誦的法門。古今聲隔也不是今天纔有的現象。好比遠在宋時,晦庵作詩經集傳,就主張將先秦古詩中的失諧韻腳臨時改換讀音,是謂叶韻法。叶韻法也不是朱子的發明。南北朝以來就有叶韻的慣例。朱子的某叶某說想來也是從父兄或者師友那裡學來的。今人程俊英、蔣見元作《詩經注析》依然延習此法,此法之效用與生命力由此可見一斑。風騷不講平仄(實際上彼時之漢語尚無旋律型聲調,平仄便無從談起),叶韻不過就是變換時音某字之韻以遷就古律。只合古律(韻腳之和諧)而不合古音,卻不甚妨礙對古詩聲律美感的體會,這就是以特定法門來吟誦古詩的依據。近體詩的聲律美感依託於平仄和韻腳。也就是說,我們只須於吟誦時將自己的口音在平仄和韻腳上做一些湊合格律的調整,便能體會到格律本然的效用。能不能維妙維肖反而無關宏旨。如同操各地口音的人以普通話交流一樣,關鍵在於達義。

我的母語一種北方官話,漢語母語者操官話方言的又是絶大多數。恰恰官話方言多無入聲,平聲也多分成調值迥異的陰陽兩類,(且往往其實際旋律形不合於古人的描述:「春爲陽中,德澤不偏,即平聲之象」(《文鏡秘府論》);「平聲哀而安」(《元和韻譜》)),故而習用詩詞格律的障礙最大。因此文本專門談針對官話方言的特點的應對方法。以北京話為例。北京話很早就喪失了入聲。然而學塾裡故老相傳,自有它應付平仄的法門。說破了極簡單,就是將入聲字讀成短促的去聲(降調)(《國語運動史網》:「那年王璞(王照弟子)在上海發音之《中華國音留聲機片》,則陰陽上去都全依北京,入聲就把北京的去聲讀得短一點兒,可是『短』而不『促』,『收』而不『藏』,據說從前北京講究讀音的老師就是這樣教學生的」)。各位可以參攷一下葉嘉瑩先生的古詩吟誦錄音,正與王璞的門法相符。葉氏的吟誦,不單是入聲要讀成仄調。陽平有時也會調整成平調。

我的方法

我主張用大致與《中原音韻》相當的一套擬古官話音來吟誦詩詞。與《中原音韻》不同的是,須把入聲字按粵語、客家話的模式讀出塞音韻尾。這套吟誦法主要是遷就詞曲,亦可大體上照顧到律絕。

中原音韻系統的聲母在辨析上有一定難度,且與格律無關,這裡就不展開講。

若從北京話(普通話)出發,須對聲調和韻母做出如下幾個方面的調整。

聲調

陰平、上、去悉取北京話原調。調值分別為55,214,51。

陽平改為中平調。調值為33。這樣,陰、陽平都差可合乎「平道莫低昂」的描述,兩者之搭配也較為合榫。

入聲之派入陰平者。改成低降或高降調。前者類似上聲,調值約為21。後者類似去聲,調值約為53。最好能讀出塞音韻尾(-b, -d, -g)。實在分不清的,可以讀成如吳語、南京話那樣的喉塞音韻尾(ipa:[-ʔ]),或者盡可能地讀得短促一些。入聲派入陽平、上、去的可按北京話原調讀,因真正的陽平字已改成中平調,平入兩調不會撞車。須要注意的是,相當一部分入聲字在北京話中有文、白讀的對立,如北:bĕi/bò,黑:hēi/hè,給:gĕi/jĭ、鑿:záo/zuò、摘:zhāi/zhé等。入聲的促尾發不出來也沒甚麼大不了,卻千萬不要把他念成白話音,尤其是在押入聲韻的詩詞中,文白混雜,讀出來非常刺耳。

韻母

一東、二冬的脣音字,如「風、蒙」等,將韻母改成ong(拼音,下同)。

支微齊韻的齒音聲母字(z c s zh ch sh r),若在韻腳上,將韻母改讀成yi。如「勸君惜取少年時」之「時」讀成shi-yi合音。

微韻以f v 為聲母的字,讀成fi vi(如飛、微)。

支微灰韻的合口呼字,將韻母讀成如英文 we 那樣的音。如歸:gwee,雖:swee(英文式拼寫)。

魚、虞韻普通話讀成 ü 韻的,改成英文you, ewe, cue 那樣的音。

佳韻普通話讀成ie 韻的,改成 iai韻(如街、諧)。涯字有yái,yá兩讀,先者在《詞林正韻》五部,後者在十部。

*寒韻合口呼字和唇音字,改韻母為uon/on。如官、般,與刪韻關、班相別。

麻韻普通話讀成ie/e 韻的,若在韻腳上,改韻母為ia/a (如斜、車)。

庚、青、蒸韻有些合口字普通話混入了ong/iong韻,可改成ueng/üeng。如弘:hueng,永:yueng。

尤、有、宥韻中有些字(如「浮、母、婦」)在普通話中是讀成u韻的,在詩中韻腳上要改成ou韻,在詞中韻腳上有時為u韻、有時為ou韻,須酌情而定。

*侵、覃、鹽、咸四韻應收 -m 尾(當代昆曲中仍保有這種讀法)。發不出來也不用勉強,不影響諧韻。

入聲詞韻十六部普通話讀成üe韻的,宜改成ioʔ韻。如「約、腳、略」等。

做出如上調整後。格律詩中,只剩「九佳、十灰、十三元」尚有不諧的情況。然而此三韻的發音自有宋始便各自分劃,若強做諧聲則與千年來官話的習慣相左,姑且置之。


附音檔實例兩則

杜牧 秋夕 黃庭堅 阮郎歸(烹茶留客駐金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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